为自然定价：全球生态系统服务价值评估指南

想象一个没有洁净空气呼吸、没有淡水饮用、没有肥沃土壤种植粮食的世界。这是一个反乌托邦的场景，但我们却常常将这些基本的生命支持系统视为理所当然。几个世纪以来，自然对人类繁荣和福祉的巨大贡献在我们的经济计算中基本上是看不见的。它们被当作“免费”商品，导致了其过度开发和退化。生态系统服务价值评估（ESV）是一个强大且时而充满争议的领域，旨在改变这一现状。它并非要给森林贴上“待售”的标签，而是要用决策者、商界领袖和金融市场能够理解的语言——经济学的语言——来彰显自然的巨大价值。

本指南将带您深入探索生态系统服务价值评估的世界。我们将探讨什么是生态系统服务、用于评估其价值的多样化方法、它们的实际应用、围绕这一实践的伦理辩论，以及在这个由气候变化和生物多样性丧失所定义的时代，这一关键领域的未来。

究竟什么是生态系统服务？

“生态系统服务”一词指的是人类从健康、正常运作的生态系统中所获得的广泛惠益。这一概念因2005年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千年生态系统评估》（MEA）而普及，该评估将这些服务分为四大类。理解这些类别是认识其价值的第一步。

• 供给服务： 这是我们直接从生态系统获得的有形产品。它们通常最容易识别和估值，因为它们经常在市场上交易。例如：
  • 食物（农作物、牲畜、渔业、野生食品）
  • 淡水
  • 木材、纤维和燃料
  • 遗传资源和天然药物
• 调节服务： 这是从生态系统过程的调节中获得的惠益。它们的价值通常不那么明显，但对于一个稳定和安全的环境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例如：
  • 气候调节（例如，森林固碳）
  • 水净化（例如，湿地过滤污染物）
  • 昆虫和动物为作物授粉
  • 洪水、风暴和侵蚀控制（例如，通过红树林和珊瑚礁）
  • 病虫害控制
• 文化服务： 这是人们从生态系统中获得的非物质惠益。它们与人类文化、心理和社会生活紧密相连，这使得用货币来衡量其价值尤其具有挑战性。例如：
  • 精神和宗教的丰富
  • 娱乐体验（徒步、观鸟、旅游）
  • 美学价值以及为艺术和设计提供的灵感
  • 教育和科学机会
• 支持服务： 这是产生所有其他生态系统服务所必需的基本过程。它们是自然的“基础设施”。虽然其影响是间接的，但没有它们，我们所知的生命将不复存在。例如：
  • 土壤形成
  • 营养循环
  • 光合作用（初级生产）
  • 水循环

为什么要评估生态系统服务？——“所以呢？”的问题

为这些服务赋予价值在一些人看来可能显得冷漠甚至不道德。然而，主要目标并非将自然的方方面面都商品化。相反，在一个由经济决策主导的世界里，价值评估是一种务实的工具，用以实现几个关键目标。

• 为政策和规划提供信息： 当政府决定是修建大坝、排干湿地用于农业，还是保护一片森林时，ESV可以提供更全面的成本效益分析。它使项目的隐性环境成本和效益变得明确，从而促成更明智、更可持续的决策。
• 为保护投资提供依据： 通过以经济术语展示明确的投资回报，ESV帮助保护组织和政府为保护自然区域提出更有力的理由。它将对话从保护是一种“成本”转变为它是对自然资本的“投资”。
• 企业风险管理与战略： 企业越来越认识到它们对自然的依赖和影响。像自然相关财务信息披露工作组（TNFD）这样的框架鼓励公司评估与自然相关的风险。例如，一个依赖清洁水源的公司，对其所在流域的健康有着切身利益。ESV有助于量化这些依赖关系。
• 创建环境服务市场： 价值评估是创建诸如生态系统服务付费（PES）、碳市场和水质交易计划等机制的先决条件。这些基于市场的工具可以为土地所有者和社区提供经济激励，以可持续地管理其资源。
• 提高公众意识： 为授粉或防洪等服务附加一个数字，哪怕只是一个估算值，也可以成为一个强大的沟通工具。它能吸引公众注意力，并以一种具体的方式凸显环境退化的经济后果。

评估工具箱：我们如何计算不可估量之物？

没有一种单一、完美的方法可以评估生态系统服务。经济学家和生态学家使用一个多样化的“工具箱”，其中包含各种技术，每种技术都有其优缺点。方法的选择取决于所评估的具体服务和可用的数据。这些方法大致可分为三类。

1. 显示偏好法（基于观察到的行为）

这些方法通过人们在现有市场中的实际行为和选择来推断价值。

• 市场价格法： 最直接的方法。它使用市场上买卖商品的价格，例如木材、鱼或公用事业公司出售的清洁水。局限性： 它只适用于供给服务，无法捕捉非市场的调节或文化服务的价值。
• 特征定价法： 该技术通过观察环境属性对市场商品（通常是房地产）价格的影响来分离该属性的价值。例如，通过分析房价，经济学家可以估算出人们愿意为靠近公园、干净的湖泊或较少的空气污染支付多少钱。两座其他条件相同的房子——一座有公园景观，一座没有——之间的价格差异揭示了那种美学和娱乐便利设施的隐含价值。
• 旅行成本法： 此方法用于评估国家公园、海滩或森林等娱乐场所的价值。它假设该场所对游客的价值至少等于他们为到达那里愿意花费的成本，包括交通费用（燃料、门票）和他们时间的机会成本。通过对游客进行调查，研究人员可以为该场所建立一个需求曲线，并估算其总娱乐价值。

2. 意愿偏好法（基于调查）

当没有市场行为可供观察时，这些方法使用精心设计的调查来直接询问人们的价值观。

• 条件价值评估法（CVM）： 这是使用最广泛且最具争议的方法之一。它创建一个假设情景，并询问人们确保某项环境惠益的支付意愿（WTP）（例如，“您愿意每年多缴多少税款来保护这个濒危物种？”）或接受某项环境损失的接受意愿（WTA）。虽然它在评估非使用价值（如偏远荒野的存在价值）方面很强大，但可能会因调查的设计方式而产生偏差。
• 选择实验法（或选择模型法）： 这是一种更复杂的基于调查的方法。它不是问一个单一的WTP问题，而是向受访者呈现一系列不同政策选项或环境结果之间的选择。每个选项都有一组不同的属性（例如，改善的水质、更多的鱼、更少的娱乐限制）和不同的成本。通过分析人们做出的选择，研究人员可以推断出每个独立属性的价值，为决策者提供更详细的信息。

3. 成本法

这些方法根据替代生态系统服务的成本或因其存在而避免的损害来评估其价值。

• 重置成本法： 该方法通过计算用人造替代品替换某项服务的成本来估算其价值。例如，湿地的水净化服务价值可以按建造和运营一个能达到同等净化水平的水处理厂的成本来估算。局限性： 它假设人造系统提供完全相同的服务，并且如果生态系统丧失，该系统真的会被建造出来。
• 避免损害成本法： 该方法根据因生态系统存在而避免的成本来评估其价值。一个典型的例子是通过计算红树林保护的财产和基础设施免受风暴潮破坏的价值来评估红树林的价值。如果红树林被移除，这些损害成本就会发生。该方法被广泛用于评估防洪和海岸保护等调节服务。

案例研究：全球价值评估实践

理论是一回事，但在实践中ESV是如何应用的呢？以下是一些多样化的全球案例。

案例研究1：美国纽约州卡茨基尔流域

这或许是ESV实践中最著名的例子。在1990年代，纽约市面临一场危机：其供水主要来自卡茨基尔山脉，未经大规模过滤，正因污染而退化。该市面临监管命令，要求建造一座新的水过滤厂，估计耗资60-80亿美元，年运营成本达3亿美元。然而，该市选择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解决方案。它投资了约1.5亿美元于“自然资本”——向上游的农民和土地所有者付费，让他们采取保护措施、恢复溪边栖息地并保护整个流域。这项对生态系统自然水净化服务的投资为该市节省了数十亿美元。这是重置成本法为重大政策和投资决策提供信息的经典示范。

案例研究2：PUMA的环境损益（EP&L）核算

运动品牌PUMA在企业界引领潮流，开发了首批环境损益（EP&L）核算之一。该倡议旨在评估PUMA运营及其整个供应链的环境影响，从原材料生产（例如，棉花种植用水）到加工和制造。他们将温室气体排放和水消耗等影响转化为货币价值。2010年的分析显示，其环境影响为1.45亿欧元。这项工作并不意味着PUMA支付了这笔钱，但它使公司能够识别其供应链中最大的环境“热点”，并战略性地调整其可持续发展努力，展示了价值评估如何驱动企业战略。

案例研究3：东南亚的红树林价值评估

泰国、越南和菲律宾等国家因虾类水产养殖和沿海开发而丧失了大片红树林。该地区的众多价值评估研究结合使用了多种方法，以证明其巨大的、多方面的价值。他们计算了木材和鱼类的市场价值（市场价格法）、抵御台风的海岸保护价值（避免损害成本法）以及红树林作为商业渔业育苗场的价值。这些研究通常将红树林的价值评估为每年每公顷数千美元，为红树林的保护和恢复提供了强有力的经济论据，影响了国家海岸管理政策和社区保护项目。

大辩论：批评与伦理考量

生态系统服务价值评估并非没有批评者，而这场辩论非常重要。承认其局限性和伦理问题对于负责任地使用这一工具至关重要。

• 伦理困境： 最根本的批评是伦理层面的。我们能够并且应该为自然定价吗？许多人认为，自然具有内在价值——即其自身存在的权利，无论它对人类是否有用。他们担心，纯粹用经济术语来框定自然会将其贬低为一种商品，并侵蚀我们与自然世界的道德和精神联系。
• 方法论挑战： 价值评估是一门不精确的科学。结果可能因所用方法和所做假设的不同而大相径庭。评估文化和精神服务是出了名的困难，这些服务常常被低估或完全忽略。此外，“贴现”的做法——即未来的惠益被认为比现在的惠益价值低——可能会系统性地低估未来几代人的长期环境惠益。
• 商品化的风险： 一个主要的担忧是，一旦为生态系统服务定了价，就为将其私有化和出售打开了大门。这可能导致一个世界，富人可以通过在别处付费进行保护来“抵消”他们的环境破坏，而无需从根本上改变其破坏性行为。这也引发了关于谁从这些新市场中受益、谁为其付费的公平性问题。

ESV的支持者通过将其定位为一个务实而非完美的工具来回应这些批评。选择往往不是在“有价”的自然和“无价”的自然之间。实际上，选择是在一个将自然隐含价值定为零的决策和一个试图为其赋予一个正的、非零价值的决策之间。在一个经济论点具有重大影响力的世界里，不为生态系统服务估值通常意味着它们被完全忽视。

生态系统服务价值评估的未来：趋势与创新

在技术进步和日益增长的紧迫性推动下，ESV领域正在迅速发展。

• 与技术整合： 卫星图像、遥感、人工智能（AI）和大数据正在彻底改变我们以大尺度和近乎实时的方式绘制、监测和模拟生态系统服务的能力。这降低了价值评估研究的成本并提高了其准确性。
• 自然资本核算： 全球范围内正在大力推动超越一次性项目，将“自然资本”的价值整合到国家核算体系中，与GDP等传统指标并列。联合国的环境经济核算体系（SEEA）为各国衡量其自然财富及其随时间的变化提供了一个框架。
• 企业披露框架： 自然相关财务信息披露工作组（TNFD）是一个游戏规则的改变者。它为公司和金融机构提供了一个报告其不断变化的与自然相关的风险和机遇的框架。这正在为对企业依赖和影响生态系统的稳健数据和价值评估创造巨大需求。
• 创新金融机制： 我们正在看到基于ESV的新金融工具大量涌现，包括绿色债券、生物多样性信贷（类似于碳信贷），以及结合公共和私人资金用于大规模保护和恢复项目的混合融资模式。

专业人士的可行性洞见

对于决策者： 坚持将ESV纳入所有重大基础设施、土地使用和开发项目的成本效益分析中。倡导发展国家自然资本账户。

对于商界领袖： 以TNFD框架为指导，开始评估贵公司对自然的依赖和影响。寻找投资自然资本的机会，以建立韧性并创造长期价值。

对于投资者： 将与自然相关的风险整合到您的投资分析中。要求公司更好地披露其自然资本管理情况，并支持对基于自然的解决方案的投资。

对于非政府组织和倡导者： 利用ESV研究中的经济论据来加强您对保护的倡导。将自然的价值转化为能与经济决策者产生共鸣的术语。

结论：超越美元符号

生态系统服务价值评估是一个复杂且不完美的工具，但它也是一个必要的工具。它迫使我们直面一个简单的事实：自然并非我们经济的外部因素，而是其基础。通过赋予经济价值，我们并非在贬低自然的内在价值。恰恰相反，我们正试图用一种在权力走廊中具有影响力的语言来阐明其深远的重要性。价值评估的最终目标不是为每棵树和每条河都贴上价格标签，而是为了促进更好、更明智、更可持续的决策。它是一种达到目的的手段——这个目的就是，我们的星球对我们生存和繁荣的巨大贡献不再被忽视，而是在我们做出的每一个选择中都得到充分和感激的承认。